大研納西古樂會在云杉坪的“快閃”，會做10余種樂器的青年余麗鑫，麗江青少年宮開設的古樂課，共同展現(xiàn)著這一古老藝術的活力。受訪者供圖

7月上旬的一個夜晚，云南麗江古城，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幾名00后中外大學生，坐在大研納西古樂會的觀眾席，屏聲靜氣看著臺上那些銀發(fā)蒼蒼的老者。最年長的樂師90歲，演奏大鼓，不演奏時就瞇著眼睛，仿佛隨時可能沉入夢鄉(xiāng)。但當他用厚實的手掌拿起鼓槌，用力一擊，一聲沉悶、渾厚、極具穿透力的聲音瞬間爆發(fā)出來，震動著空氣，震動著在場每個人的心弦。鼓聲引領著樂隊的韻律，充滿力量和包容感。

讓幾名00后驚訝的是，這支全中國平均年齡最大的樂團，樂師們既沒上過音樂學院，演出時也沒有樂譜。近千年來，就靠著一代代師徒口耳相傳，納西古樂居然在時光長河中生生不息。

“在這個節(jié)拍器規(guī)范節(jié)奏、修音軟件矯正音準的數(shù)字時代，老藝人們信手撥弦，就是最鮮活的千年BGM（網(wǎng)絡語，意為背景音樂——記者注）?！睂W生錢泓亦佩服地說。

一座納西院落的文化新生

位于麗江古城東大街的大研納西古樂會，二樓新打造的宣科書房，讓這座納西傳統(tǒng)院落成為一個圖書閱讀、納西古樂文化體驗的文化空間。這里可以免費借閱的2.6萬余冊圖書，大部分是著名音樂民族學家宣科和女兒宣智蓮的藏書。一樓的演出廳，觀眾席變得更寬敞舒適。保留著傳統(tǒng)布局的舞臺頂部，仍懸掛著近50位已故老藝人的照片。他們中最年輕的是2023年去世的94歲的宣科。

多年前，大研納西古樂會曾是麗江古城最負盛名的文化地標之一，是麗江旅游的必體驗項目。每晚8點，這里座無虛席，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，既被曲子老、樂器老、演奏者老的“三老”魅力所吸引，也被宣科妙語連珠的中英文主持風格所折服，場場爆滿的納西古樂會成為麗江最閃亮的文化名片。

如今，古樂會的盛況已不復當年，演出廳內(nèi)常常只有寥寥數(shù)人，甚至觀眾席上的觀眾比臺上的演奏者還少。但古樂會仍然堅持每天演出，哪怕只有一名觀眾也要奏響千年古調。

在宣智蓮看來，當下古樂會的困境，除了宣科離世、夜間娛樂選擇多元化外，表演形式固化，缺乏創(chuàng)新也是原因之一。

“父親就是靠創(chuàng)新，將傳統(tǒng)的民間音樂團體轉變?yōu)榧婢呶幕疃群蜕虡I(yè)吸引力的知名品牌?！睆男≡诩{西古樂會院子里長大的宣智蓮看到，宣科開創(chuàng)了“演奏 脫口秀”的形式。他在曲目間隙用中英文雙語講解納西古樂的歷史、樂器的淵源，穿插幽默段子，使演出具有了互動性和趣味性。宣科流利的英語，讓有些“曲高和寡”的傳統(tǒng)民樂成為外國游客能理解的文化體驗。

另一個變革，是將女演員引入納西古樂會。

傳統(tǒng)的納西古樂演奏者都是男性。1993年，當宣科邀請周秋鴻、和化生等幾名納西姑娘加入古樂會時，引發(fā)了不少爭議。但這些麗江古城第一批演奏納西古樂的女性，給舞臺帶來了不一樣的視覺效果。她們用清麗婉轉的歌喉演繹《浪淘沙》《山坡羊》等古曲，與男性老藝人們蒼勁的演奏形成奇妙的和鳴。宣科還讓她們自選一件樂器來學習。和化生選擇的是曲項琵琶——古樂會里年代久遠的一件樂器?！拔蚁矚g琵琶，覺得女人彈琵琶很美?！彼f。

女性演員的加入，讓古老藝術煥發(fā)了新的光澤。一些觀眾至今記得，這些身著納西族傳統(tǒng)服飾的女子初登臺時的驚艷，“像一群鳳凰，用天籟之音喚醒了沉睡的古樂”。

但納西古樂會卻在宣科病重及離世后，出現(xiàn)“IP斷層”。宣智蓮坦言：“父親將民間樂班打造成文化IP，但過度依賴個人影響力讓古樂會面臨了挑戰(zhàn)。”

從英國留學回來后的宣智蓮，在大研納西古樂會的樓上增加了宣科書房。這個文化空間既延續(xù)了納西院落的結構，又融入了時尚簡約的設計。一樓陳列的納西古樂的珍貴樂器、演出道具與老照片維系著與過去的血脈聯(lián)系；二樓的圖書館除家庭藏書外，還有地方文獻、東巴古籍等。去年，麗江市圖書館納西古樂特色分館在宣科書房掛牌，它和圖書館共用一套圖書管理系統(tǒng)，只需辦理一張讀者證，就可以和圖書館一樣在此借閱圖書。

“書房以宣科的名字命名，既是對宣科貢獻的致敬，也延續(xù)了他‘文化保護與創(chuàng)新并重’的理念?！毙巧徴f，書房的閱讀、講座、研學、非遺工坊、學術交流等功能，以及展示其他納西古樂傳承人、學者的貢獻，能吸引更多注重文化深度的游客。讓游客不再只是被動觀賞古樂表演，而是通過閱讀、講座、互動體驗等深入了解納西文化內(nèi)涵。

納西古樂遇見Z世代

玉龍雪山上的云杉坪，寒風輕嘯，蒼茫的曲調與風聲交織，營造出空靈肅穆的氛圍。行走的游客們不約而同屏息駐足——這一刻，現(xiàn)代人的匆忙與喧囂都被古老樂聲凈化。一名上海游客說：“聽到神秘的古樂，瞬間被震撼?！?/p>

樂團中，身著靛藍長衫的文嘉正專注地拉著二胡?！霸谘┥缴涎葑?，仿佛回到納西族‘人與自然共生’的原始語境中，就像與神靈對話，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?！彼f。

作為納西古樂會的主理人，文嘉與4位樂師的云杉坪“快閃”演出，是突破傳統(tǒng)傳播壁壘的嶄新嘗試?！翱扉W”活動也出現(xiàn)在麗江古城的木府、大水車等景點。突如其來的古樂演出常常引發(fā)圍觀，深深打動了許多游客，消解了他們對古樂“古老陳舊”的刻板印象。

文嘉也是納西古樂會的主持人，他在主持中加入了一些年輕人喜歡的“?！薄Ｋ摹肮！币l(fā)了上海外國語大學那幾名00后中外大學生的極大興趣，他們圍著文嘉熱烈討論，建議在自媒體的賬號運營中，用“‘熱梗 古樂’的王炸組合，形成傳統(tǒng)和新潮文化的反差感”。事實證明，這樣的反差確實能產(chǎn)生“化學反應”，據(jù)古樂會統(tǒng)計，他們的賬號有兩萬多名粉絲，進入直播間的年輕觀眾在不斷增加。

對于這些大學生提出的“誰來接這個‘不靠譜’的班”的問題，古樂團里一張年輕的臉給了他們答案。

這名00后納西族青年叫余麗鑫，父親和大伯都是村里古樂隊的樂師。受他們影響，余麗鑫從小就學笛子、葫蘆笙，玩家里的樂器；15歲，他跟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代表性項目納西族白沙細樂省級代表性傳承人和立偉，系統(tǒng)學習了白沙細樂以及麗江洞經(jīng)音樂演奏和樂器制作技藝。他還跟老藝人學做納西族傳統(tǒng)服飾羊皮披肩，披肩上象征“披星戴月”的7枚圓盤和白色飄帶上的花紋刺繡，他一直遵循傳統(tǒng)技法制作，細密的針腳、精巧的圖紋，讓人驚嘆。他不僅會演奏納西古樂，還會制作琵琶、蘇古篤、二胡、葫蘆笙、笛子、口弦等樂器。他喜歡到大研納西古樂會聽古樂，和老藝人們交流；在他心目中，這是一個“頂流”的樂隊。自從加入了納西古樂會后，他成為樂團里最年輕的樂師，吹笛子、彈琵琶、拉京胡、打擊樂……有時，老藝人身體不舒服沒來，他就頂上，老藝人們都夸他“全能”。

晚上在納西古樂會演奏是余麗鑫的業(yè)余愛好，畢業(yè)于內(nèi)蒙古醫(yī)科大學的余麗鑫職業(yè)是醫(yī)務工作者?！啊畼藩q藥也’，音樂也是一種藥。古樂的每首曲子有不同的寓意，可以起到撫慰心靈的作用?！彼f。

“樂猶藥也”也寫在納西古樂會舞臺兩側的4個大缸上，這4個大缸起到的是音響的作用，上面的4個大字告訴聽眾：“樂猶藥也，善聽之可以醫(yī)憂，常習之可以養(yǎng)心?！?/p>

7月上旬，兩名3歲多的幼童走上納西古樂會的舞臺，看見他們，觀眾席發(fā)出歡快的笑聲。

舞臺上的男孩點點（化名），動作流暢而自信，手上的木槌準確地敲在鈸的中心，干脆利落，充滿節(jié)奏感；女孩嵐嵐（化名）與奶奶周秋鴻共唱《山坡羊》《浪淘沙》，聲音清亮，帶著幾分雀躍與活潑，稚嫩的童音努力模仿著大人的韻味。

周秋鴻和點點的爺爺牛世光在古樂會演奏了30多年，牛世光的父親牛維炯曾是納西古樂會的會長?！霸邴惤襁@樣的‘古樂世家’不在少數(shù)。”麗江市青少年宮主任肖煜光說。麗江不少村子都有古樂團，許多孩子耳濡目染，從小就被這些納西“古典音樂”所熏陶。

他介紹，近年來，麗江市青少年宮在麗江文筆學校和文榮學校組建了兩個納西古樂團，開設納西古樂課，孩子們自由選擇想學的樂器。2019年以來，已有上百名孩子學習了納西古樂，心中留下了傳承的種子。

“要持續(xù)擴大納西古樂的影響力，培養(yǎng)新人、扶持老藝人十分重要?！敝{西族學者、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楊福泉說，正確有效地開發(fā)文化遺產(chǎn)，是促進地方經(jīng)濟發(fā)展、增加居民收入的有效途徑。

在他看來，大研納西古樂會從單一的表演場所升級為沉浸式文化空間，是宣智蓮用一種全新的、更穩(wěn)定的方式來延續(xù)宣科非遺傳承事業(yè)的嘗試?！皬募妓噦鞒修D向更廣闊的文化思想傳播，才能讓納西古樂從旅游消費品回歸到其作為生活智慧與精神遺產(chǎn)的本質?！彼f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