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百里的山林，林海莽莽，卻也遍地石頭，當?shù)剜l(xiāng)鎮(zhèn)，遂以“石頭”命名。

郁郁蔥蔥的云南松下，和玉忠與同事們，冒著細雨，正在修枝剪丫。護林人的一年，旱季防火、雨季撫育，容不得一絲馬虎。

和玉忠是玉龍縣石頭鄉(xiāng)天然林保護工程管理所（以下簡稱石頭天保所）所長，從入職算起，已有31年工齡，從當所長那天算起，他陪伴這79萬畝“責任田”，已23個年頭。從最開始的伐木工到植樹人再到場長、所長，他的大半生都在與這片山林打交道，守護這片渺無人煙的山林。

天保所成員培育的苗圃

九十月份的麗江，仍是雨季，時不時有蒙蒙細雨灑下，海拔稍高一點的地方，寒氣逼人。忙碌在樹林間的和玉忠和石頭天保所的職工們，卻滿頭大汗。撫育，說起來簡單，就是將長勢歪七扭八的樹砍掉，給長勢良好的樹向上空間，讓聳立在山水間的綠色海洋，長得更好。

開展山林撫育

在一片連著一片的樹蔭下，堆放著整齊的枝丫，“驗收過后，我會通知你們來背走！”當?shù)卮迕衤愤^，咨詢砍下來的樹枝，想拿回去當柴燒，和玉忠用當?shù)卦捀相l(xiāng)們溝通著。

巡護人員與當?shù)卮迕窠涣?/p>

直起腰、長舒一口氣，他的思緒回到本世紀初。

和玉忠，玉龍縣石鼓鎮(zhèn)人。1994年，他通過招聘入職麗江縣木材公司，成為一名伐木工。自此，與樹結(jié)緣。

那時候的縣木材公司是當?shù)丶{稅大戶，“每年要為國家上交木材幾萬方。伐木不是單純地將木材砍下來，砍了以后還要種上優(yōu)質(zhì)樹苗，為后續(xù)發(fā)展著想，產(chǎn)育結(jié)合。”和玉忠所在的林場叫黎明林場，就在玉龍縣黎明鄉(xiāng)。他先后在這個林場當過伐木工、運輸工，再后來成為林場調(diào)度員、副場長、場長。

和玉忠為同事講述幼苗培育知識

1998年，是中國林業(yè)發(fā)展史上的重要轉(zhuǎn)折點。國務(wù)院決定在全國施行天然林保護，禁止進行商業(yè)砍伐。曾經(jīng)的伐木工都放下油鋸，開啟了身份和職業(yè)的轉(zhuǎn)變。種樹和推動生態(tài)修復，成為工作重心。在這場改革過程中，和玉忠成為當?shù)靥毂Ｋ姆N樹人。

變化著的，還有收入。和玉忠記得，1994年入職時，一個月可以拿到120元的工資，盡管辛苦，但工資待遇在當時的麗江地都是名列前的。其中一個與和玉忠同齡的職工調(diào)侃：“120元的收入，在當時的麗江算高收入人群。只要去麗江城，到人民電影院附近拉對象，一聽說是林場職工，姑娘們都會多看一眼，腰桿子都不由得硬氣起來了?！?/p>

改革后的伐木工跟隨企業(yè)邁入市場化發(fā)展大潮?？h木材公司也通過改制，組建為原麗江地區(qū)首家股份有限公司——云南森龍集團股份有限公司，即現(xiàn)如今的麗江森龍實業(yè)有限公司。該公司承擔負責玉龍縣轄區(qū)7個天然林保護工作，石頭鄉(xiāng)是其中之一。

在深山里巡邏

2002年，和玉忠被公司調(diào)任石頭天保所，擔任所長。

石頭天保所是玉龍縣轄區(qū)天然林管護區(qū)域面積最大的所之一，管護面積79萬畝。轄區(qū)內(nèi)有世界自然遺產(chǎn)“三江并流”地帶老君山重點景區(qū)，不但管護面積大，任務(wù)更為艱巨。

目前，石頭天保所共有10名職工，其中正式工5人，合同制5人。正式工中還有一人參與到當?shù)孛撠毠耘c鄉(xiāng)村振興有效銜接工作當中。

在深山里巡邏

從石頭天保所出發(fā)，開車去巡護，到達最遠的巡護邊緣，單程車程有40多公里。這其中，還有不少車子難以到達、只能步行的區(qū)域。老君山占地面積大，分布在麗江、迪慶、怒江、大理四州市。其中，石頭天保所管轄的一些區(qū)域緊挨著怒江蘭坪。為確保巡護到位，每次到老君山腹地，和玉忠與同事們需要提前一天到達蘭坪，第二天天蒙蒙亮就出發(fā)步行翻山，步行回到麗江。

外出巡護，步行一兩天是常有的事。

雨季里巡護頻率相對少，趁著空閑，及時開展森林撫育和管護。將每一棵樹看到一個茁壯成長的孩童一樣去精心照顧，撇去枝丫，鼓勵它們朝著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不斷上長。

在外巡邏多日的和玉忠

早些年，開展撫育最怕遇到滑坡、泥石流。好在全民共同努力，森林覆蓋率逐年提升，自然災(zāi)害發(fā)生的次數(shù)也在下降。在林區(qū)里巡護，遇到空缺較大的區(qū)域，和玉忠總是及時記錄，見縫插針栽種幼苗。那些坡度大于70度的陡坡上，雨水沖刷嚴重，好在栽種的幼苗長勢良好。

撫育幼苗

日復一日地巡護、撫育、宣傳，枯燥程度可想而知，但在和玉忠眼里，那些綠色海洋就是他和他們的美麗事業(yè)，“付出就有回報！”

石頭天保所的每個職工都是做飯能手，簡單的炒土豆片在和玉忠手里能做到色香味俱全，很下飯。“這是必備技能，我們所里誰值班誰做飯?！备彼L和源說，只要外出巡護，當天值班的人就要做好第二天路上的干糧，大多時候的干糧都是粑粑，“既要做得方便攜帶，吃著頂飽，還要吃著不輕易噎著。”

正在為同事們預(yù)備午飯的和玉忠

到深山密林里巡邏，他們最擔心的是身上帶的水喝完，尤其是遇到天熱，郁閉度高的區(qū)域，空氣流通慢、炎熱難耐，補充水分十分重要。

巡護期間

二十多年來，和玉忠與同事們腦海里深深印刻著每條巡護線路上的水源地?！斑@是能保命的。有一次我們?nèi)パ沧o，一開始歡歡喜喜談?wù)撝f下一個泉眼在附近，可以品嘗甘甜泉水。等到大家到那里一看，傻眼了，出水量很少。當時少到什么程度？就是只能用隨身帶著的飯勺去舀，沒法像之前那種把水壺放下去打水。”和玉忠回憶，好在當時舀到的水支撐了后續(xù)的路程。

這次之后，也提醒他們，隨身攜帶水、均勻分配很關(guān)鍵。

對他們來說，這還不是最大威脅。

石頭鄉(xiāng)林區(qū)面積占國土面積的93%，森林覆蓋率89.62%，是整個玉龍縣乃至麗江植被最完好的鄉(xiāng)，轄區(qū)內(nèi)原始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完善，野生動植物資源豐富，有國家級的珍稀植物，也有滇金絲猴、黑熊、野豬等野生動物。其中，利苴滇金絲猴保護區(qū)，繁衍生息的滇金絲猴群有2～4個，近200只。“拉巴谷那個地方的黃猴子最多了，有三四個群，每次我們只要一到那附近，遠遠就能聽見猴子的叫聲。我覺得它們在枝頭上給我們打招呼。”和源說。

向當?shù)卮迕裥麄魃址阑?/p>

生物多樣性豐富的同時，危險也常伴左右。早些年，偷盜紅豆杉等名貴植物的犯罪行為常常發(fā)生，天保所配合森林公安進行過多次嚴厲打擊，罪犯被懲治，偷盜行為得到了有效遏制。

近幾年，對和玉忠等人來說，最可能發(fā)生的威脅則是巡護路上遇到黑熊、野豬。在深山密林里巡護，和玉忠說，一定要格外精神，一定要耳聽八方眼觀六路。

遇到黑熊和野豬怎么辦?

“一旦發(fā)現(xiàn)有野豬或者黑熊，我們就會悄悄躲起來、停止腳步、平穩(wěn)呼吸，等它們走遠，我們再動。只要讓它們感受不到威脅，它們也不會主動來攻擊?！钡绾伟盐者@個所謂的“度”，和玉忠表示很難說清楚。

但這么多年下來，他們都巧妙躲過了威脅。

和源曾為來麗江的科研人員做過向?qū)?，在一次深入密林過程中，他遠遠感受到異常，告訴同行人腳步要快、要輕，可能會有黑熊出沒，“一開始他們還不信，等到大家看見被黑熊咬死的牦牛，都嚇破膽了，跑得飛快?！?/p>

也因為可能遇到野生動物，他們每次出去巡護基本上三個人一組，確?；ハ嘤姓諔?yīng)，安全有保障。

2021年4月23日，在和玉忠的人生過往里，刻骨銘心。那場九天八夜的大火，在石頭鄉(xiāng)發(fā)生。

那天，他一看到煙子冒出來，立馬和所里其他同事行動起來，朝著起火點出發(fā)。和玉忠第一個到達起火點，并第一個深入到火災(zāi)現(xiàn)場，“我對山里的地形地貌熟悉，一口氣爬到山尖上，及時將火情涉及到的地形地貌等關(guān)鍵信息送出去?！焙陀裰沂潞笙?，自己當時也不知道心里鼓了多大勁，反正就是很著急。

和玉忠的及時冒險深入，為后續(xù)到達現(xiàn)場的專業(yè)撲火隊、森林消防員傳遞了關(guān)鍵信息，確?；馂?zāi)在短時間內(nèi)得到遏制，最終這場火經(jīng)過九天八夜被撲滅。

和玉忠向護林員講解巡護知識

等到專業(yè)撲火隊伍撤離，他們還守在現(xiàn)場，直到所有著火區(qū)域不再出現(xiàn)一絲煙、火場垃圾全部清理完畢后，他們才下山回家，“整整26天，我下來之后就像個野人，胡子長了四厘米左右……”和玉忠回憶，那26天，所有在山上的人能吃到的只有方便面。后來，再聞到方便面的味道，和玉忠就會犯惡心，他從那以后，再也沒有吃過。

和玉忠常年與當?shù)厝舜虺梢黄?，大家對他和他同事們的努力看在眼里、記在心上。他記得，后續(xù)守火場過程中，當?shù)厝罕姺e極參與，將補給物資及時送到一線。其中，有個當?shù)鼐用裉匾鉃楹陀裰覝蕚淞孙埐?，并一再囑咐要送到和所長本人手里。

午飯時光

每次回憶這件暖心事，和源歸結(jié)為和所長長年累月與村民真心換真心，群眾基礎(chǔ)打得牢靠，“連當?shù)氐拇甯刹慷剂w慕，一開始還覺得和所長是哪家的親戚，其實不是，只是和所長的群眾基礎(chǔ)真的很穩(wěn)固，老百姓很信任他?！?/p>

防火宣傳

種樹十年才成林，一朝起火，毀于一旦。那場火災(zāi)后，森林防火成為重中之重。巡林過程中，他們向牧民、當?shù)鼐用褡餍麄?；得空時，他們就去走村串鄉(xiāng)去拉家常，用方言和當?shù)厝私涣鞣阑鹬匾?，常常會在傍晚召集村民坐在一起，宣講防火重要性。“效果很明顯，現(xiàn)在基本上石頭鄉(xiāng)老百姓防火意識很高，看到誰在林區(qū)邊上抽煙，都會主動上去制止?！焙陀裰艺f。

街子天上的防火宣傳

從2022年至今，石頭天保所轄區(qū)再未發(fā)生一起火情。

盡管護林防火日復一日、枯燥乏味，但和玉忠卻是個有趣之人。亦或說，他具有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找到樂趣的本領(lǐng)。

石頭鄉(xiāng)是少數(shù)民族鄉(xiāng)，和玉忠與當?shù)貛缀跛械纳贁?shù)民族同胞溝通，都能暢通無阻，方言隨時切換。所里人講起這一點，都會豎起大拇指，“納西話、白族話、普米話、傈僳語、彝族話他都會，空閑時、巡護遇到不同民族群眾時，他會跟著當?shù)厝藢W習方言?！碧毂Ｋ耐轮v述，所里的職工來自不同鄉(xiāng)鎮(zhèn)和民族，用民族方言沒有難倒過和所長。

到村里開展森林防火宣傳

和玉忠的有趣之處還體現(xiàn)在他的能歌善舞，民族歌曲串燒是他最拿手的，“一口氣可以把12首歌曲串在一起，而且不同民族的哦！”和源說，日常值班、巡護過程中，與和所長一起，大家總會“慫恿”他唱，這也為他們的枯燥工作平添了不少樂趣。

值班的四個人，和玉忠（左二）

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，護林人的工資待遇并沒有隨之大幅增長，好在，他們植樹積累的經(jīng)驗，通過一雙能手，培育苗圃，自創(chuàng)營收，在微薄工資基礎(chǔ)上帶來一些額外補貼。

修葺一新的宿舍樓

和玉忠與他們的菜園子

常年在山林里、在少數(shù)民族同胞當中，和玉忠成為大家信得過的“能人”。鄰里之間的糾紛，他出面調(diào)解能妥善解決；臉紅脖子粗的撕扯現(xiàn)場，他的耐心勸導，雙方當事人能夠握手言和。

類似的例子有很多很多，大家都認可他，“我們都覺得他像家人一樣。在我們所，和所長就是個‘大家長’，在村里也是如此?！焙驮凑f，當?shù)厝酥灰J識和所長的，家里有紅白喜事都會親自來邀請和所長，“甚至殺豬客都要一而再再而三來喊和所長去品嘗。”

教授村民植樹

擔任所長后，和玉忠身上的職能職責增加、管護林區(qū)面積擴大，擔子變重了！他回憶，也就從那一年開始，23年里，他沒有和家人一起過春節(jié)、吃過團圓飯，“基本上從大年三十到初四初五以后，過完春節(jié)的同事來輪班，我才回家休息?！?/p>

從石鼓大興村到石頭天保所，不遠，開車也就個把小時，和玉忠選擇將工作擺在首位，“我在崗，一是我是所長，職責所在；二是，我在崗，大家都放心些?！焙┖衩婵妆澈蟮娜詢烧Z，不難看出，家人的大力支持自始至終都在。

妻子是玉龍縣一所學校教師，家里獨子當兵歸來后又繼續(xù)在異鄉(xiāng)求學。說起家里人，他臉上難得露著欣喜。

在深山里巡邏

常年奔走在青山綠水間，和玉忠與同事們練就了快步行進的本領(lǐng)，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，輕快步伐不但與山間清風比速度，也在與時間奔跑。

“他不內(nèi)耗?！蓖聜兌颊f，和所長認真過著屬于自己的每一天，“如果不去巡山，和所長每天早上雷打不動跑七八公里，從不懈怠，更不會抱著手機玩得忘乎所以，他真的在把每一天都認認真真過?！?/p>

“長江第一灣，圣潔的地方。長江第一灣，夢開始的地方……”面對青山，他，或許能真正放下羞赧和偽裝。那一聲聲悠揚又充滿激情的歌謠，能真正懂得他的內(nèi)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