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玉琴和我是一個村的人。

在我們金雞沙村，每個人出生后就有了輩分，我本該叫牛玉琴嫂子的，在她成為治沙女杰，先后獲得中國十大女杰、全國三八紅旗手、全國勞動模范、全國優(yōu)秀共產黨員、聯(lián)合國“拉奧博士”等86項國際、國內及省、市表彰獎勵，并當選為第九屆、十屆全國人大代表之后，我們同輩年齡小于她的人，自然都管她叫牛大姐了；縣、鄉(xiāng)領導和前來采訪她的記者，則親切地稱她“老?！?。

1966年臘月，18歲的牛玉琴從娘家定邊縣郝灘鄉(xiāng)的四十里鋪村，嫁到我們靖邊縣東坑鄉(xiāng)金雞沙村?？雌饋硎莾蓚€縣，實際上只隔了毛烏素沙漠南緣的幾個村子。也就是說，牛玉琴不過是從一個風沙區(qū)嫁到了另一個風沙區(qū)。

窮啊，窮得一無所有，窮得丈夫張加旺結婚的棉褲也是臨時從別人家借來的?？粗煞驅⒚扪澾€給人家時，牛玉琴流淚了……青黃不接時，家里酸菜缸里的酸菜只剩下幾顆，糧食吃得一顆也沒有了。

牛玉琴曾說，我終究沒能逃出毛烏素沙漠的手掌心，這就是命！

1984年秋季，牛玉琴和丈夫張加旺承包了金雞沙村毛烏素沙漠深處一卜樹沙的1萬畝黃沙。牛玉琴在鄉(xiāng)“三干會”上表態(tài)，提出“五年見成效”的治理計劃。誰知回到村里，她卻遭到了白眼，不少人說，牛玉琴那是吹牛！牛玉琴和丈夫清楚，他們并不是要出風頭，就是覺得風沙的災害到了該根治的時候了！

牛玉琴在一篇《歷盡千辛萬苦，誓將沙漠變綠洲》的發(fā)言稿中回憶道：“我們從小在沙窩里長大，吃盡了風沙之苦。當時村子周圍還都是流沙，春天風卷沙飛，天昏地暗，莊稼很難捉苗，就是捉了苗，也常常被風沙壓埋……”

30年前，我在關于牛玉琴的一部長篇信天游敘事詩里寫道：

金雞沙背靠毛烏素，

鄉(xiāng)親們吃盡了風沙的苦。

地里玉米苗才露頭，

一場風刮得光溜溜。

——這就是金雞沙村當時真實的情景。

一卜樹沙距離村子18里遠。不要說植樹、運送樹苗和障蔽材料，就是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但牛玉琴和張加旺狠下了心，說：“憋死騾子掙死馬，也一定干下去，把這片荒沙治理好！”困難卻不是一句狠話就能克服的。在那個家家都貧窮的年代，對于牛玉琴一個小戶人家，一無資金，二沒技術，三缺勞動力，困難可想而知。植樹又是季節(jié)活兒，一耽擱就是一年。

為了湊夠買樹苗的錢，牛玉琴把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。過年，又從飯碗里節(jié)省，以致公公和婆婆都有了意見：一年就過一回“年”，怎能不給孩子們吃一頓肉——再窮也不能窮了孩子……

1985年春，牛玉琴和張加旺帶著在村里雇來的16個勞力，走進一卜樹沙。毛烏素沙漠的荒涼是一樣的，從東至西，從西到東，大大小小的沙丘裸露在陽光下，大地深處的疼痛似乎也疼在走進荒涼的人們心頭。沒有別的，風沙統(tǒng)治著這里的一切，早晨的風要刮到夜里，同樣夜里的風要刮到早晨，刮得人都睜不開眼睛，刮得太陽升不起來……也因此，毛烏素沙漠邊緣的人們，不少患有眼疾，在有風無風的歲月里不時流淚。

首戰(zhàn)一卜樹沙，張加旺有些擔心，一旦失敗了，就賠光了家底——這可是他們奮斗了近20年的光景啊，不能不擔心！牛玉琴說，不怕，跌倒了咱再爬起來！他們按照計劃好的“三步曲”，先在萬畝沙地周邊栽了一圈高柳桿，每根柳桿5角錢，1000棵柳桿花了500元，算是地界；接著在與內蒙古接壤地界，種植了1萬棵楊樹苗和榆樹苗；之后抓住墑情，種沙蒿1000畝、檸條200畝。

恨不能雨水似汗水，

一會會兒能下三五回。

恨不能太陽眼睛里升，

就省下沙梁上掛燈籠。

一卜樹沙有了生機，一卜樹沙蕩起了一抹綠色，一卜樹沙也讓牛玉琴和張加旺的鄉(xiāng)親們，從此抬起了頭。

在牛玉琴的帶動影響下，毛烏素沙漠從此不再孤獨，上千戶家庭近萬人走進了風沙之中。造林治沙，綠化家園，一時成為靖邊最為時髦的話題，還發(fā)生了爭搶毛烏素沙漠荒涼地的情況。一個春季造林100萬畝，種草100萬畝，創(chuàng)造了歷史最高水平……

牛玉琴說，從那時起一家人省吃儉用，有時一顆雞蛋也舍不得吃。一顆雞蛋能換來兩棵楊樹苗，等于一顆雞蛋能撐起一片綠蔭，能換來一片歡快的鳥鳴。當毛烏素沙漠變綠了以后，走在鳥語花香之中，比吃山珍海味還要舒心！

雇人需要工錢，牛玉琴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。也從那時起，牛玉琴、張加旺加上父親，帶著16歲的大兒子張立軍、13歲的二兒子張立富、7歲的三兒子張立強，組成一支老少造林治沙小分隊，成了一卜樹沙的常住戶。

最早往一卜樹沙運樹苗，全靠人背驢馱。18里的沙地，脊背磨爛沒事，可不能磨了樹苗的嫩皮。背著一捆樹苗逆風前行，還要繞著沙灣走，走到沙梁上，人就會被風帶著樹苗刮到沙梁下……

后來用檸條、沙柳、沙蒿及柴草，在沙里鋪了一條小路，勒勒車能運送樹苗了。驢拉人扯，一車子樹苗運到一卜樹沙，人和驢都變了樣。毛驢看著他們植樹，似乎也發(fā)起了愁，哭泣似的“吱哇哇”嚎了起來！

牛玉琴婆婆精神狀況不好，她還要一天兩三趟回家照顧，從此養(yǎng)成了走路帶跑的習慣。搶墑時節(jié)，實在忙不過來了，只能委托鄰居照料一兩天。

為保證樹苗的成活率，張加旺要去幾里路上攪轆轤挑水，一天十幾擔。水不夠用，牛玉琴也挑起了水擔。夫妻倆一前一后，上沙梁下沙坬，肩膀被扁擔壓爛了，還沒好呢又被壓爛。

一天，牛玉琴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張加旺走路一瘸一拐的，就問：“你的腿怎了？”

張加旺說：“沒事，小腿起了個疙瘩?！?/p>

歇下來時，牛玉琴拉起丈夫褲腿查看，一個核桃大硬硬的腫塊，問：“甚時起來的？”

“時間長了，以前豌豆大小，不疼不癢的——這幾天長大了，還開始疼了?！?/p>

“快到醫(yī)院檢查一下?！?/p>

“等夏天閑下來再說。”

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。張加旺患的是骨增生，小腿上的腫塊開始滾雪球似的瘋長，十幾天就像搗藥石杵一樣大了。搖搖晃晃地挑著一擔水，等到了一卜樹沙，灑了一半……他只能到縣上住院進行手術。手術進行了5個多小時，躺在病床上，張加旺的心卻在一卜樹沙，才兩年多的時間，樹林里都聽見鳥鳴聲了，一聲聲比歌兒還好聽；太陽的火也像被樹林吸走了，不再在沙梁上燃燒！要是再給他3年的時間，一卜樹沙1萬畝荒沙就能徹底變綠，那時，他就是死也可以閉上眼睛了.

張加旺只住了20天院，不顧醫(yī)生的反對就出院了。縣林業(yè)局給牛玉琴送來了100公斤檸條籽、3萬株榆樹苗。張加旺跟牛玉琴說，這是雪中送炭啊，咱一定要將這些榆樹苗種植到一卜樹沙！

誰知病魔無情，腿病又犯了，張加旺不得不再次住院進行手術。牛玉琴一下幾頭忙了，每天凌晨4點起床做飯，讓張立軍負責植樹，她6點鐘到東坑坐班車到縣城醫(yī)院，給張加旺買好藥，等開始輸液后，她9點鐘再返回一卜樹沙。沒幾天，牛玉琴也病倒了，急性闌尾炎，住進了醫(yī)院。11歲的張立強不得不退學，伺候父親和母親……

在之后的兩年里，張加旺9次住院、7次手術。每每是手術刀口剛好上了，便到一卜樹沙植樹；沒等樹植好了，又被送進醫(yī)院手術——即便是左腿被截肢后，他依舊拖著一條腿，爬在沙梁一棵一棵地植著樹，植著他心中的綠色。

雨后太陽紅似火，

片片早霞燃沙窩。

騾子駕轅驢拉套，

張加旺坐車子又進沙了。

1988年5月的一天下午，張加旺跟牛玉琴說：“玉琴，我因植樹死，你要為樹活，我真的不甘心，老天爺怎就不能再給兩年的時間！？”

張加旺倒在了沙梁上，心臟停止了跳動，可手里還握著一棵青翠的榆樹苗。那年，張加旺才49歲。

丈夫張加旺“走”了之后，有人勸牛玉琴干脆將林子賣掉，好好過日子！也有人勸牛玉琴得為以后打算……牛玉琴卻誰說什么也不聽，毅然決然地走進了一卜樹沙。為了紀念丈夫，她給一卜樹沙林區(qū)取了旺琴林場的名字，一邊調運樹苗，一邊安排勞力。張立軍也自覺地扛起重擔，跟著母親進沙了！

牛玉琴在一卜樹沙蓋起了三間磚房子，牛玉琴在一卜樹沙打了一口水井，牛玉琴這是要跟毛烏素沙漠過日子，牛玉琴已讓一卜樹沙一萬畝荒沙變綠了，牛玉琴又承包下幾萬畝的荒沙……

好消息就像長了翅膀，不斷地從一卜樹沙飛出來，飛在金雞沙村，也飛在報紙、廣播里。10年里，牛玉琴的旺琴林場已有楊樹4140畝、榆樹300畝、柳樹350畝、桑樹40畝、沙柳4987畝、檸條650畝、紫穗槐1200畝、踏郎2467畝，共計1.8萬畝，搭設障蔽1.5萬公里，治理區(qū)植被覆蓋率達到30%以上，流沙基本被固定了。

從一卜樹沙開始，牛玉琴造林治沙的腳步再也沒有停下。綠色一年一年地擴展著，從金雞沙村蔓向毛團村、伊當灣村；綠色也一年一年地鎖著風沙，毛烏素沙漠不再向前侵襲滾動了……

牛玉琴只讀過幾天小學，她一直說，自己吃盡了沒文化的苦。一摞摞的治沙書籍，村里給她送來的報紙，起初在她面前，比毛烏素沙漠的荒涼還要荒涼多少倍！她偷偷開始識字了，跟在一卜樹沙植樹相反，她每天對著報紙，從字典里摳出幾個字來，記在心里。幾年下來，已經可以讀書看報了。

我說：“牛大姐，你真了不起！”

主持人再請牛玉琴講話時，她拿出自己寫下的發(fā)言稿，流利地講了起來。

1992年，旺琴林場剛有了收入，牛玉琴就拿出自己攢下的一萬元，又貸款一萬元，投資兩萬元，蓋了8間磚木結構的教室，建起了旺琴小學，解決沙區(qū)兩個村民小組80多名孩子上學難的問題。牛玉琴說：“孩子上學比治沙還當緊，可不能叫孩子再做新一代的文盲了！”之后，牛玉琴又兩次投資擴建旺琴小學。鳥鳴聲聲里，毛烏素沙漠邊緣也響起了瑯瑯書聲……

1993年10月15日，曼谷，牛玉琴從泰國詩琳通公主手中接過聯(lián)合國糧農組織頒授的“拉奧博士獎”。那一瞬間，牛玉琴說，她的心一下又飛到了毛烏素沙漠，飛到了一卜樹沙，像鳥兒落到了綠蔭中?！袄瓓W博士獎”是頒授給對改造人類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有突出貢獻者的。牛玉琴——這位普普通通的中國農民，憑著她的執(zhí)著，她牛一樣的奉獻精神，從一卜樹沙開始，讓毛烏素沙漠的風沙漸漸隱退，讓綠色變成毛烏素沙漠的主色調……牛玉琴捧著“拉奧博士獎”獎牌從泰國回來了。時任靖邊縣委書記的李三原，帶著全縣領導干部和鄉(xiāng)親們載歌載舞、夾道迎接，兩名少先隊員代表全縣30萬人民給牛玉琴捧上鮮花——不想出名的牛玉琴出名了，金雞沙村乃至靖邊縣也跟著出名了！

羊羔羔落地四蹄蹄刨，

起雞叫睡半夜不說熬。

一棵樹就是一斗糧，

千棵樹萬棵樹開糧倉。

一卜樹沙就像一眼流淌著綠色的泉水，汩汩涌流。在一個個春天里，在牛玉琴勤勞的雙手中，不僅改變了惡劣的自然環(huán)境、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個綠洲，而且為當?shù)剞r牧業(yè)的發(fā)展、為鄉(xiāng)親們致富奔小康打好了堅實的基礎。

牛玉琴說，今后將從兩方面發(fā)展：一是在完善治理毛烏素沙漠的同時，進行綜合開發(fā)，建立一個沙漠農業(yè)示范區(qū)，建立一個綜合開發(fā)利用示范林場；二是在林地中部平整畝土地，打3眼機井，以發(fā)展甘草、麻黃、柴胡等中藥材和苜蓿、玉米等飼料種植業(yè)，發(fā)展200—300畝經濟林，由此帶動畜牧業(yè)的發(fā)展……

2000年，牛玉琴實現(xiàn)造林治沙2.7萬畝。

2004年12月，由牛玉琴捐資修通了金雞沙村到東坑鎮(zhèn)的柏油路——旺琴路。

2006年，牛玉琴又給金雞沙村捐資10萬元，用于村內道路建設。

牛玉琴的三兒子張立強從林業(yè)?？茖W校畢業(yè)后，接過母親造林治沙的接力棒，在牛玉琴治沙基地的基礎上，成立了靖邊縣綠源治沙有限公司。他帶領公司員工在一卜樹沙區(qū)平整土地，更換土壤、增添設施，引進太陽能光伏揚水及節(jié)水灌溉系統(tǒng)，使苗圃幼苗的成活率達到92%，造林成活率達到90%。不僅提高了苗木成活率，降低了造林投資的成本，而且做到治理效率提升、治理步伐加快、治理節(jié)能環(huán)保。擴大育苗基地，現(xiàn)在公司的苗圃規(guī)模達到600畝，每年穩(wěn)定出圃樟子松、沙地柏、杜松、側柏等常綠樹種80多萬株。這些種苗除用來更換自己林區(qū)的老化樹種外，還能提供一部分給周邊群眾，讓他們也參與到毛烏素沙漠的治沙造林中來。同時，在部分林區(qū)實施太陽能工程水罐自動滲罐技術，有效提高林草成活率。張立強敢想敢做，他把榛子引進到一卜樹沙林區(qū)，榛子掛果后，效益挺好，開創(chuàng)了毛烏素沙漠榛子種植的先河，也開啟張立強“向沙漠要經濟”的治沙新路。

作為旺琴林場造林治沙事業(yè)的傳承者，張立強先后榮獲陜西省“保護母親河”獎、榆林市青年突擊手、第13屆陜西青年五四獎章等榮譽稱號，被陜西省治沙研究所聘為林業(yè)工程師，成為治沙所一名專業(yè)的治沙技術人才。他研究的多項治沙技術的成功實驗，為荒漠化在可持續(xù)變綠中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

張立強的兒子張繼功，就讀于山西農業(yè)大學，學的是園林專業(yè)。他說，他選擇畢業(yè)后回到毛烏素沙漠，回到一卜樹沙林區(qū)，更好更專業(yè)地將祖輩和父輩們治理沙漠的綠色夢想繼續(xù)傳承下去。

2023年植樹節(jié)，牛玉琴又到一卜樹沙林區(qū)植樹。只是她再也聽不到鳥鳴聲了，雙耳失聰這幾年來，牛玉琴最大的遺憾就是聽不到那一聲聲悅耳的鳥鳴！朝著毛烏素沙漠深處的綠洲遙望，無人機在藍天巡視著林區(qū)，牛玉琴看著兒子立強手中的顯示屏，綠光閃閃，連綿不絕。兩只喜鵲飛起，又悄無聲息地落入綠蔭之中。一陣風刮過，綠波滾滾，涌向天邊。當年漫漫黃沙，一年刮不完的老黃風，只是留在記憶中的一些碎片了。她40年的造林治沙的時光，也仿佛在顯示屏上閃現(xiàn)著，在她專注的目光中閃現(xiàn)……

靖邊縣提出發(fā)展縣域經濟的“1365”戰(zhàn)略，其中“以鄉(xiāng)村振興打造優(yōu)質高效農業(yè)，以治沙、治水、治土為核心的生態(tài)文明產業(yè)”，說到了鄉(xiāng)親們的心坎上。牛玉琴說：“發(fā)展生態(tài)文明產業(yè)好啊，給咱們指明了方向！”不用揚鞭自奮蹄，牛玉琴依然老當益壯，如一頭只管躬身耕耘的“老?！?，每年春天，還在毛烏素沙漠里忙碌著，在她的苗圃里，一片郁郁蔥蔥的樟子松已有一米多高了，即將移栽進沙里，代替那些長不成材的“老頭樹”。

截至2025年春，旺琴林場擁有推土機一臺、打坑機一臺、轎車兩輛、運輸車一輛，以及兩套9.5千瓦的太陽能光伏揚水和節(jié)水灌溉系統(tǒng)，植樹實現(xiàn)了機械化作業(yè)，造林治沙面積達到11萬畝……

望著毛烏素沙漠郁郁蔥蔥的林草美景，鄉(xiāng)親們說，這是牛玉琴營造的綠洲！
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0DufkPf_BzlnVAy5qxGCiQ